发布日期:2023-08-15 15:14:51 来源:
在文化部门工作期间,经常有人问我,“花儿”到底是“河州花儿”还是“河湟花儿”?
一些外地来的学者,特别是外国学者在这个问题上认识非常模糊。因为,这两种提法交替出现,揽来揽去,搞得很混乱。
“花儿”从大的类型上来说,分为“河州花儿”和“洮岷花儿”两类。
“洮岷花儿”只流行于甘肃省内的洮河流域和岷江流域,即现在的临潭(古称洮州)、临洮、康乐、岷县(古称岷州)、渭源、宕昌一带的藏汉群众中。这种花儿只有三四个曲令,从句式、音调和唱法来说,完全不同于“河州花儿”,比较独立,称谓也清楚。
而“河州花儿”流行于甘肃、青海、宁夏、新疆、陕西等5个省区,传唱于汉、回、羌、藏、土、撒拉、东乡、保安、裕固、蒙古等10个民族中,流行地域广大,传唱人数众多,曲令有三四百个,对其文化形态的认识和称谓的见解较为复杂。
关于花儿是“河州花儿”,还是“河湟花儿”的问题,指的是“河州花儿”。我自己经常从“河州花儿”的源流、称谓和分类三个方面给予解释,反复说明“河州花儿”之名是其固有的,是反映“花儿”本质特征的一个名称,应该维护坚持;而“河湟花儿”这个名称,虽然新鲜,但很陌生,并且不能够体现“花儿”的历史文化意义,以此作“河州花儿”的替代名称很不妥当。
—、“河州花儿”的源流
“河州花儿”的源,是其发源之地;“河州花儿”的流是其流传之处。
过去人们常说,到了西安翼唱乱弹(指秦腔),到了河州翼唱“少年”(指“河州花儿”)。这是民间自古以来对“河州花儿”根源的认识。明代建文年间,被谪放河州的大学士解缙《寓河州》诗∶
春风一夜冰桥折,
霹雳声如百面雷,
亦有渔人捕鱼者,
短歌微送月明回。
其中的“短歌”即指“河州花儿”。
明代天顺年间的兵部尚书、河州人王竑《柳岸薰风》诗:
堤边杨柳郁如林,
日日南风送好音。
长养屡消三伏署,
吟歌曾入五弦琴。
树头散却清晨雾,
溪畔摇开白昼阴。
野老约来同憩此,
任他炎热不能侵。
其中,诗人听到的“好音”,也指“河州花儿”。
明代成化年间曾任河州儒学教授的高弘《古都行吟》诗∶
青柳垂丝夹野塘,
农妇村女锄田忙。
轻鞭一挥芳径去,
漫闻花儿断续长。
其中提到的“花儿”,亦指“河州花儿”。
这是古代人对“河州花儿”根源的认识和记载。
近现代人的研究文章记载的“花儿”名也是“河州花儿”。第一次在报刊上介绍“花儿”的著名地质学家袁复礼于 1925 年发表在《北大歌谣》上的《甘肃话(花儿)》一文介绍的花儿是“河州花儿”。
“花儿”研究的先驱者牙含章于1936年发表于《甘肃民国日报》上的文章《“花儿”再序》中,指出流行于河州地区的“花儿”为“河州花儿”。
“花儿”研究的开拓者张亚雄在 1940年编著并出版的《花儿集》中指出用“倒装句”的河州话唱的花儿是“河州花儿”。
产生“河州花儿”的古河州,这个大河之州,唯一以黄河命名的地方,不等于现在临夏回族自治州,而是在一个更广大的范围内。公元 345 年,前凉政权分凉州置河州时,其辖境大致相当于现在甘肃境内的黄河大营川以西,乌鞘岭以南,西倾山以北,及青海民和县以东的地区。包括今甘肃南部和青海东南部。这个地区,处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,是山峦和谷地的相间区域,是牧业和农业的交错之处。古河州在秦汉之前,为氐羌民族的故乡。秦汉以后成为秦汉王朝抵御匈奴的前沿地区。中央政权为了防边拓边的需要,大量汉人被征迁于其中。南北朝时期,原居辽东一带的鲜卑族大量内徙,他们在这里建立过西秦政权、吐谷浑政权。唐代中后期至宋代,吐蕃王朝及其后裔在这里维持了五六百年的统治。元代以后,回族、撒拉族、东乡族、保安族陆续进入此地,这个地区成为中国最早形成,且持续时间最长的多民族杂居区,汉族文化、羌族文化、匈奴文化、鲜卑族文化、吐蕃文化、藏族文化、土族文化、蒙古文化、回族文化、撒拉族文化、东乡族文化、保安族文化等,多民族文化在这里交相辉映,形成并发展了这种具有多民族文化色彩的,内容、曲调都极其丰富的,具有独特的高原风格和浓郁的乡土气息的民歌——“河州花儿”。
河州人走到那里,就把“花儿”带到那里。“河州花儿”以极其优美、婉转、苍凉,并略带忧伤的乐音沿着河流、山路、古道传向四方。
“河州花儿”传播的文化线路,一为水道、一为陆道。水道,主要为黄河,从青海贵德到宁夏青铜峡,“河州花儿”随着筏子客和其他出门人的脚步,伴着流水,贯穿了甘青宁大地。陆道主要有三条∶一条是丝绸之路,向西延伸,随着迁者的口耳传播,直抵新疆,甚至越过天山,进入吉尔吉斯。一条是唐蕃古道,主要是随着脚户的步伐,一路前行,直抵西藏,另一条是茶马古道,也主要是脚户,他们下四川,走云南,带贵州,花儿声声,飘扬于云贵高原。
二、河州花儿的称谓
“河州花儿”的称谓,有一个文化的变化过程。
旧时代,因为它是情歌,只能在野外唱,山间唱,路上唱,所以被称作“大山歌”、“野曲”。但它的更原始的名称是“阿哥的肉”,来自“花儿”的衬句。“阿哥的肉”是男人指所爱的女人。为求文雅,人们便以比喻女人的美词“花儿”作了这种山歌的名称。张亚雄对此有一个经典说法;“花儿”多言情,以“花儿”比所爱的女人,遂以花儿名歌曲。由于这种山歌产生于古河州,所唱的曲调称作“河州令”,人们便习惯地称作“河州花儿”,并且一直沿袭下来,流传至今。
上世纪 80 年代初,有学者提出一个新的“花儿”名称“河湟花儿”,建议用这个新名称替代“河州花儿”的传统名称。这个意见提出伊始,即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和反对。这些同志认为;
(一)“河州花儿”的名称由来已久,经过漫长的历史阶段,它既肯定了花儿产生的地区和渊源,又真实地反映了花儿的发展历史,影响深远。
(二)民歌的名称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的传唱中,按自己的意愿共同创造的,是属于劳动人民的,是他们的习惯性叫法,他们喜欢怎样叫,就该怎样叫,不应随意去篡改,否则,就违背民意。
(三)混淆了源与流的关系,抹杀了花儿形成发展的自然环境和历史文化,还是不改为好。虽然有这些不同意见,但由于这个名称是专家教授提出来的,“权威效应”发挥作用,在社会上产生了重要影响。特别是一些国家级期刊和图书如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文学卷和音乐卷,在介绍花儿词条中采用了“河湟花儿”的名称之后,国内外的一些报刊杂志在介绍“河州花儿”的时候,开始采用“河湟花儿”之名。
这样,赞成花儿改名的人采用“河湟花儿”这个新名称∶反对改名的人仍使用“河州花儿”的传统之名。由此,在新闻媒体、大学课堂和有关民歌著作中表现出“花儿”称谓的混乱局面。
只要我们认真、深入了解和分析“花儿”形成的自然地理环境、历史文化传统和漫长的流传实际,就容易得出这样一个客观结论∶“河州花儿”这个传统的,固有的称谓,不可以被“河湟花儿”杜撰的名称所替代。
一种事物的概念是由其本质属性决定的,其称谓既要反映出它的表象,又反映出它的实质。
“河州花儿”的历史称谓,具有它特定的文化含义。
首先,它代表着这种民歌形成的地理、人文、语言环境特征。“河州花儿”长期流行于黄河上游的洮水、漓水(大夏河)、夏水(广通河)、湟水、浩门水(大通河)流域的广大地区。秦汉以来,土著民族与迁徙民族在这里相间而居,各民族文化在这里相互交流、融合,形成了这种具有高原风格的民歌,有着深厚的多民族文化特征。
其次,它代表着这种民歌的文学特征。“河州花儿”与其他任何民歌的最大区别和显著特点是一三句单字结尾、二四句双字结尾的特殊句式,这是这朵奇葩的“奇”之所在。形成这种独特句式的根本原因是由演唱花儿的宾语在前、主谓语在后的特殊倒装语序的河州话决定的。
再次,河州话特殊的逗顿节奏、皱折起伏的音韵调和镶嵌其中的“们、哈、了、吧”等语助虚词,作“河州花儿”的衬词、衬句,形成“河州花儿”特有的音乐特征。
再再次,“河州花儿”的众多曲令是由《河州令》的基础曲调繁衍发展而来的,这也是称之为“河州花儿”的一个重要原因。最后,“河州花儿”是历史上的固有名称,已经成为这种山歌的文化标志,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,这是坚守该名称的要义所在。
“河湟花儿”之名,并不具备“河州花儿”之名那样的文化标志性意义。
第一,“河湟”是一个边缘化的名称,是一个约指的地理概念,大致为湟中、西宁一带。汉宣帝神爵元年(公元前 61年),汉大将军赵充国平定羌人叛乱,实行罢兵屯田的“河湟漕谷”,其范围在临羌(今青海湟中通海乡)至湟峡(今西宁以东的大峡、小峡)一带。唐代“河湟地”泛指吐蕃占领区,包括甘肃河西一带至青海西海(今青海湖)以南广大地区。唐代边塞诗中的“河湟”即指吐蕃辖地。清代“河湟”则指西宁。清代学者龚景瀚编《循化志》引《文献通考》文曰∶“河湟入东壁三度,按河水之北,湟水之南,谓之河湟地。今西宁所属是也。循化,河州俱在河南,非河湟也。”显然,从地理概念上,'河湟花儿'之名确不能代表花儿之实。
第二,湟水流域系为黄河上游五个支流流域的其中之一,以“河湟花儿”之名替代“河州花儿”之名,以小盖大,有失偏颇。
第三,花儿所蕴涵的文化意义和文学音乐格律来说,“河湟花儿”之名无法代替“河州花儿”之名。
第四,“花儿”从音乐上来说,是诸《河州令》的繁衍和发展,世上无所谓“河湟令”,故“河湟花儿”之名显系无本之木,无源之水。
第五,“河州花儿”之名沿袭已久,“河湟花儿”之名起于上世纪 80年代,新不掩旧。鉴此,“河湟花儿”无法也不可能代替“河州花儿”传统称谓。“河湟花儿”之名不是不可用,但它仅指西宁一带的“河州花儿”(西宁地区的花儿句式用“河州花儿”,其曲调有所不同)。
一种民歌的称谓,如同一个人的名字一样,它是一个人区别于另外一个人的特定符号。新生儿出生以后,得有一个自己的新名字;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,不但已有自己的名字,而且用了七八十年,现在有人又给他起一个新的名字,自己不习惯,别人也不习惯。“河湟花儿”之名就是给“河州花儿”这个古老民歌所起的新名字,不但别扭,也无道理。有一个外国朋友问我,“河州花儿”同“河湟花儿”是不是两种民歌呀?我回答是同一种民歌,他便说,既然是一种民歌,为什么要用两个名称。“花儿”的名字现在过于泛滥,这非常不利于“河州花儿”原生态的保护、传承和发展。一个人叫十个名字,或十个人叫一个名字,这个人就可能找不到了。现在“河州花儿”的情况亦是如此。“河州花儿”现在被冠以各种名称,有以地方称呼的,也有族名称呼的,有许多名称,而一些不是“河州花儿”的小调和其他民歌,也称之为“河州花儿”。我担心“河州花儿”这个大西北之魂,祖国百花园中的奇葩,世界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,可能会消失在泛滥的称谓之中。
三、河州花儿的分类
历史上,“河州花儿”根据流行地域,分作南乡派(包括今和政、康乐、广河、临洮)、东乡派(今东乡族自治县)、北乡派(今永靖、民和)、西乡派(临夏、积石山、俗称小西乡;循化、化隆、同仁、贵德、大通等,俗称大西乡。)到上世纪二十年代未,甘青宁分省后,才开始出现甘肃花儿、青海花儿、宁夏花儿的提法。解放后,又出现了回族花儿、汉族花儿,撒拉族花儿、保安族花儿、东乡族花儿、土族花儿、裕固族花儿、藏族花儿的提法。
上述所谓“什么什么花儿”,好像花儿有很多的种类,但实际上就是一种,即一三句单字结尾,二四句双字结尾的“河州花儿”这一类型。以地方命名的“××花儿'”,即是某某地方流行的“河州花儿';以民族命名的“××花儿”,即是某某民族中流行的“河州花儿”而已。难以体现“河州花儿”在不同地方、不同民族的演唱中产生的特点。只有具体的“河州花儿”曲令才能本质反映不同地区、不同民族演唱“河州花儿”发生的新变化。音乐无国界,更无省界和县界。“河州花儿”是歌唱的艺术,它不是以地方或民族的物化形式向外输送,而是以音乐,或者说以曲令的形式向外传播。根据“河州花儿”流行和传播的这一特点,“河州花儿”应该有新的分类方法。我认为以不同的曲令名称来区别其不同的类型,是比较好的分类方法。
“河州花儿”往往十唱九不同,它在不同地区,不同民族的学习、传唱过程中,往往以不同地方方言和民族方言的虚词作花儿的衬词、衬句,在“河州花儿”基本格式不变的情况下,表现出不同的特色和风格,甚至形成新的“河州花儿”曲令。“河州花儿”中的地名令,如南乡令、北乡令、西乡令、拉卜楞令、平凉令、会宁令、马营令、西宁令、东峡令、吴屯令、同心令、焉耆令;民族令如东乡令、保安令、撒拉令、土族令、裕固令,基本上是河州令的变体。
这些曲令都不同程度地体现着不同地区、不同民族演唱“河州花儿”的不同风格和特点,即在曲令之名上冠以地名和族名即可清楚识别。
实际上,中国民歌大典《中国民歌集成》甘肃、青海、宁夏、新疆、陕西各卷,以及陈元龙策划、王沛主编的《中国花儿曲令全集》,马少青主编、郭正清编著的《河州花儿》等著作,对编入的“河州花儿”都以地名令、族名令、花名令、人名令、衬名令、曲名令、职名令相分类。实践证明,这是一种科学的分类的方法。